林泉忠 | 日本“后菅义伟时代”——重现“一年一首相”的命运？

9月3日上午，日本首相菅义伟在没有任何预警之下，冷不防地突然宣布放弃参加将于9月29日举行的自民党总裁选举，为日本政坛投下了震撼弹。正因为前一天下午才正式表明参选，只隔了一夜，却来了一个180度的急转弯，震惊日本政治中枢所在地永田町，也震惊整个日本社会。

一年前才以令和时代“平民宰相”身分登场的菅义伟，无论日本社会对他一年来的政绩如何评价，似乎终究难逃“后安倍时代过渡人物”的历史定位。重点是，菅义伟的匆匆下台，是否意味着安倍晋三之前日本政坛那“一年一首相”的命运，将无可避免地再度重现？

疫情击倒了“会做事”的“令和大叔” 

菅义伟尽管没有班底，然而勤奋、内敛、平实的形象，还是让已厌倦了充满算计的派阀政治的日本国民寄予厚望，使他一年前刚上台时的支持率一度冲上74%的高水平。

“会做事”，是一年前日本社会给予菅义伟机会的最主要因素。然而，尽管“令和大叔”依然“年中无休”地拼命工作，前所未有的新冠疫情还是最终击倒了菅义伟。自从去年9月上任以来，即使多次宣布“紧急事态宣言”，疫情仍旧反复，到了今年8月下旬，平均每天新确诊人数还冲上了约2.1万水平的纪录。持续严峻的疫情以及疫苗接种进度的缓慢，最终让日本国民失去信心和耐性。8月28日《每日新闻》进行的民调，显示菅义伟的支持率，不仅没有因日本社会对顺利闭幕的东京奥运会有相当改观而上扬，反而跌至就任以来历史性新低的26%。

尽管永田町的任何人都知道，9月自民党总裁任期届满、10月众议院议员任期届满，然而疫情日趋严峻，是否继续办东京奥运会又引发日本社会分裂，所有原本对即将到来的选举已有想法的对手，都一直保持低调，以免引来国难当前“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乱箭射来。因此，在东京奥运会结束之前，即使菅义伟人气低迷，党内各方人马都不敢跳出来发难，一时形成了“看来只有总理（菅义伟）继续做”的氛围。

直到奥运结束，原本期待东京奥运会的成功来为自己加持的菅义伟，支持率不仅没有上升，反而每况愈下。看准了如此时机，一直按兵不动的党内老将岸田文雄终于在8月26日率先宣布参加一个月后的自民党总裁选举。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岸田文雄迎面而来的挑战，一举加深了菅义伟的危机感。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岸田文雄是自民党内五大派阀之一的宏池会掌门人，在参众两院拥有46名国会议员，安倍时期历任外务大臣与防卫大臣，一度被视为安倍的盟友乃至“后安倍时代”的接班人。然而日本舆论对岸田文雄的评价并不高，一直无法抹去“魄力不足”、“治国能力存疑”的印象。岸田文雄曾于去年与菅义伟同时问鼎自民党总裁宝座，然而因安倍晋三与麻生太郎转而支持菅义伟，加上在手腕老练的干事长二阶俊博出类拔萃的合纵连横下，五大派阀纷纷归队，岸田最终饮恨收场。换言之，力量不足的岸田文雄，本来并不被看好足以对菅义伟造成致命的威胁。

然而，宣布参选的岸田文雄，在8月26日当天就发表一项自民党改革计划，“将通过党高层（不包括总裁）任期定为每届1年，最多连任3届，来防止权力集中”；“大胆录用中青年，让党恢复青春活力”。毋庸置疑，岸田毫不客气地把矛头对准了已担任了自民党干事长超过5年、高龄82岁的二阶俊博。尽管党内尤其是少壮派对二阶的不满早有耳闻，然而如此来势汹汹的“逼宫”，却也使“菅—二阶体制”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经8月30日的密谈后，菅义伟与二阶俊博达成了破釜沉舟的“奇策”共识——提早于9月6日宣布党高层与内阁改组，让二阶下台，以刷新菅义伟团队的形象，来破解岸田文雄的攻击。然而，岸田没有罢休，并于菅义伟宣布参选的9月2日当天，发表参选政策纲领，针对新冠疫情与经济增长提出被媒体称为“岸田四大支柱”的具体应对措施，包括“设立健康危机管理厅”、“实现零医疗难民”、“活用电子疫苗护照”、“数十万亿日元经济预算”。

易言之，8月底至9月初菅义伟与岸田文雄两大竞逐总裁宝座的势力短兵相接的戏码目不暇给。在此过程中，自民党内开始浮现出一股对首相官邸不满的氛围——菅总理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推出应对时艰的有效政策，而是满脑子在盘算如何延续其政治生命，如此不利的氛围也由曾率先表明支持菅义伟连任的爱将小泉进次郎的连日到访，传到了菅义伟耳中。换言之，党内气氛的急速变化，成为了压垮菅义伟并迫使其做出“决断”的最后一根稻草。

菅义伟为何为自己画下句号？

9月3日菅义伟在记者会上，再三解释退选的理由是“为了专注应对疫情”，然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维护自己最后颜面的说辞。根据本文的分析，真正的原因，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一年来政绩乏善可陈，面对疫情，手足无措，民调低落是人民对其治国能力所投的否决票。在如此窘态下若继续恋战，难以得到日本国民的广泛理解。即使勉强连任，要在下月带领自民党在众议院选举中获胜，没有十足的信心。

二、与一年前相比，作为菅义伟最大后盾的干事长二阶俊博在党内的力量大不如前。自民党内对其干事长任期过长、作风跋扈，以及“过度亲中”的政策思维早已累积了此起彼伏的不满声量。在此氛围下，包括曾经紧密合作的安倍晋三、麻生太郎等对二阶的支持力度已出现松动迹象。善于察言观色的菅义伟，自然也感受到各派阀已未必能像去年一样团结一致，诚心诚意地再度联手支持他。

三、8月22日举行的横滨市长选举，菅义伟支持的候选人、前国家公安委员长小此木八郎败选，对菅义伟造成巨大冲击。横滨市是菅义伟的选举地盘，选举结果使自民党内部，尤其是以少壮派为主的国会议员纷纷认为，菅义伟已无能力率领自民党打赢即将来临的众议院选举。

总而言之，菅义伟执政的一年，被新冠疫情搞得灰头土脸，导致其支持率每况愈下；在社会巨大的反对压力下强行举办奥运会，却没有因此增加来自国民的信任；加上党内支持力量出现松动，向心力不继；甚至还要经历“横滨震撼”等多重打击。菅义伟正是在如此身心俱疲的状态下，最终作出苦涩的“退选”决定的。

随着菅义伟宣布退选，除了岸田文雄之外，党内各派人马也已在蠢蠢欲动，安倍晋三已表明支持与其理念相近的爱将、前总务大臣高市早苗，而“谁是下任最适合的首相人选”民调中排名前两位的现任行政改革担当大臣河野太郎，以及前防卫大臣、自民党前干事长石破茂也在摩拳擦掌。不难预测，即将来临的总裁竞逐游戏中，将会是群雄纷立，日本政坛又将上演一出目不暇给的精彩戏码。

只是，这些人马中似乎缺少像安倍晋三那样既有魄力，又有战略，且能持续得到党内与社会强而有力支持的政治领袖。菅义伟短短一年就黯然下台，即将迎来的第100任首相的命运又将如何？是否会重蹈安倍时代之前“一年一首相”的覆辙呢？

注：林泉忠公众号No.143 作者：林泉忠。初稿原文〈‍日本「後菅義偉時代」——重現「一年一首相」的命運？〉《明‍報》，2021年9月6日。修正版今于本公众号及林泉忠【今日头条】同步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