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忠 | 地缘政治下的缅甸变局 中国未战先赢？

正当国际社会聚焦于拜登新政府如何“耐性”、“有序”地联手西方盟国以应对中国在“三海”即东海、台海、南海领域的诸多作为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缅甸政变，打乱了华盛顿醖酿中的外交战略部署的步骤。世界舆论的焦点随之转到中美在缅甸变局中的角力。

然而，政变发生本身就意味着10年来美国期待西方民主价值得以在缅甸扎根，甚至扩大至整个印支半岛的如意算盘遭遇重大挫折。更为重要的是，在这场新的中美竞逐游戏中，被外界视为与中国关系密切的缅甸军方成功重夺政权，此后趋于混沌的新环境本身就已经有利于中国借此扩大其对缅甸的影响力。而被将了一军的美国还未出手，却已陷于进退维谷的窘境——全力制裁军政府将无可避免地迫使缅甸倒向中国。换言之，中国“未战先赢”的局面似乎已经提前呈现。

如此的判断，就地缘政治的视角而言，主要是基于进入21世纪以来日益明显的“中国崛起”现象所引发中国对南海、东南亚、南亚区域影响力的急速扩展，以及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势力对此所调整的遏制战略，所构成的近年来中美两大势力竞逐关系发展的理解。过去几年气势如虹的中国“一带一路”战略，以及作为制衡力量的美日澳印等组成的“印太战略”，正是近年来两大竞逐势力关系的基本构图。

中国使力缅甸 “印太战略”局部破功

缅甸正因为在地理上扼守东南亚与南亚的战略要衝，既北邻中国云南，又西临孟加拉湾，因此无论对于中国的“一带一路”还是美国的“印太战略”，都极具不可忽视的地缘政治上的战略价值。其实早在二战期间，为了确保滇缅公路作为最后的国际交通运输线，当时奋力抗战的中国不惜派遣二十多万的远征军浩浩荡荡开进英国殖民地的缅甸，与日军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就已彰显了各大力量对缅甸所处的地理位置的高度重视。并不意外的是，即使是时过境迁的当下，不论是中美，当年参与竞逐的日本与英国以及之后独立的印度至今仍是对缅甸局势深具潜在影响力的三股力量。

之所以中国在今日这场围绕缅甸问题的中美格斗中占尽优势，主要是仰赖过去十几年来运用其经济力量对缅甸所发挥的影响力，这是美国及其阵营的几大国家难以与之分庭抗礼的。首先中国是缅甸仅次于新加坡的第二大投资者，对缅贸易约占缅甸贸易总额的三分之一。中缅的经济合作中，“中缅经济走廊”堪称其中的旗舰项目，一旦全面落实，将有望从根本上改变中国西南、印支半岛西部与印度洋的整体发展格局。

去年1月习近平首次以国家主席身份访问缅甸，双方在此合作框架下签订了多达33个投资项目，其中就包括了新仰光发展计划；以及连接西部若开邦（Rakhine）皎漂港（Kyaukpyu）至昆明的部分铁路扩建计划。相关交通枢纽全面落成后，不仅将深化中缅两国的经济关系与人民之间的交流，还将为中国自中东经印度洋从皎漂直达昆明的长2400公里的输油管提供了进一步的保障，无疑将大大地舒缓了过去一直以来必须仰赖马六甲海峡的压力。换言之，美国联合其他盟国欲在南海牵制中国的图谋，至少将因“中缅经济走廊”而局部破功。

美国在缅甸的“最大成就”

值得一书的是，尽管与缅甸军方关系颇为暧昧，然而中国过去几年也深知缅甸政治转型过程中获得民众支持的执政“全国民主联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力量之大，因此也向昂山素姬（Aung San Suu Kyi）政府展开怀抱，“中缅经济走廊”正是北京与昂山素姬重建关系的最重要成果。尤其是后来罗兴亚（Arakan）难民危机发生后，昂山素姬的不作为甚至展示与军方站在同一阵线的姿态，而深受西方批评，也成为缅甸无论军方还是昂山素姬都进一步向中国倾斜的另一诱因。

相对于中国，美国对缅甸的经济影响力称之为“微不足道”亦不为过。2020年1月至11月，美国自缅甸进口总额仅9.69亿美元，在美国进口国家中缅甸排在第70位。另一方面， 自2001年以来，美国向缅甸提供了2.16亿美元的援助，主要项目包括粮食援助、选举援助和为民主机构提供资金等，其中“美国国际开发署”向缅甸的捐助，就占了1.75亿美元。如此的援助额度，仅相当于同期美国援助菲律宾总额的一半。

诚然美国过去10年在缅甸的“最大成就”，莫过于昂山素姬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在与军方的力量拉锯中成功获得执政权，推动了缅甸的政治民主化进程。2011年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及2012年美国总统奥巴马先后历史性访问缅甸，也确实为标榜“民主、自由、人权”的美国增添了胜利的光彩，尽管昂山素姬的“民主女神”光环后来因罗兴亚问题而在西方逐渐褪色。

或许北京已经算准了今日美国在缅甸议题上能够发挥的力量极为有限，因而摆明不与西方站在同一阵线。除了新华社将政变称之为“大规模内阁改组”之外，也避免谴责发动政变的军方，期待借此进一步拉近与恢复军政后的缅甸之间的距离。不过，在美国力量不济之际，曾经在二战期间占领过缅甸的日本，如今却在亚洲国家中拥有了对缅甸仅次于中国的实际影响力，不容小觑。

不容小觑的日本影响力

日本企业在缅甸迈向政治民主化的过去几年大力投资缅甸，2019年10月至2020年9月的外国投资额来源国中排第三。一些具指标性意义的大企业包括住友商事、三菱商事和丸红等先后在缅甸迪拉瓦（Thilawa）经济特区设立了工业区；KDDI与住友商事的合资企业，也和缅甸电信展开合作；此外，大和总研与日本交易所集团也参与了缅甸证券交易所的营运。

除了全面开展与缅甸之间的经济关系之外，追随美国而讴歌民主自由的日本也深谙力量均衡的道理，因此一方面与民选政府紧密合作，另一方面也积极拓展与缅甸军方的合作空间。自2014年以来，日本防卫省已经为缅甸军官提供了在潜水医学、航空气象、救灾及日语等领域的培训。不止于此，日本与缅甸的学术交流项目之中，还包括了当下8名来自缅甸军队的学员在日本防卫大学学习。

日本过去并不擅长在具争议性的国际事务上突出自己的能见度，然而近年来日本面对所谓“中国威胁”的危机感日深，也因此开始重拾“价值观外交”，并期待在亚太地区与中国的力量竞逐中，寻求扮演“自由与开放的亚洲”领袖角色的可能性，以填补美国影响力下降的不足。

中美两大势力围绕缅甸局势的角力方兴未艾。尽管北京似乎占了先机，然而包括军方在内，缅甸社会存在对中国的不满情绪过去几年来也在增长，因此在现阶段就断定中国已经“未战先赢”，恐怕还言之过早。今后除了需注视北京与华盛顿如何互相就缅甸内部的各方势力借力使力之外，包括日本、印度、英国、俄罗斯等国如何介入，而东盟各国又如何参与其中的合纵连横游戏，也是今后缅甸局势推移的关注焦点。

注：林泉忠公众号No.119作者：林泉忠。初稿原文〈地緣政治下的緬甸變局 中國未戰先贏？〉《明報》，2021年2月8日。修正版今于本公众号及林泉忠【今日头条】同步发布。